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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飞逝,又一年春。

纪荷受邀到明州大学演讲。

会场设在新闻与传播学院一个报告厅,由于新书出版引起轰动,前来听讲座的学生人山人海。

会场容量有限。

很遗憾的宣布演讲终止。

校方表达了在场地安排上的歉意后,场下仍然怨声载道。

纪荷只好戴着耳麦做了大约十分钟的收尾。

“来自联合国的数据表明,国际人口贩卖仅次于毒品和军火交易,成为第三大国际黑色产业。每年产生的总利润达一千亿美元。”

底下哗然。

纪荷在台上走着,气度从容。

“而泰国做为全球人肉市场的中转站,却是我国第一大出境游目的地,每年有上千万人涌入泰国观光。在此,忠告各位,无论男女、是你还是他,大家都可能被消失。”

底下学子们嚎,“这是不是在黑泰国,人口贩卖真这么猖狂吗?”

停下脚步,纪荷回答了这个问题。

“我有一位朋友,因一个非常优越的工作岗位,被熟悉的人诱捕出境,和众多缅甸战乱邦的姑娘们一起乘船从湄公河而下,最后,在泰国上岸,遭受了非人的折磨。她的同船者有被卖掉脏器、有放在暗网交易,更多的是提供性服务,朋友很不幸,在那过程中怀孕,又流产当天被迫接客,从此子宫受损,解救后,回到国内摘除子宫。”

这个人是尤欣。

被成功解救后,名字还是这两字,心境却派若两人。

纪荷因此和这样的尤欣成为朋友,被允许在外讲述对方的遭遇,以此警示。

“你的书里没有提!”听众们震惊。

纪荷勾唇笑了笑。

她今天穿一件柳绿衬衣,配一条白色西裤,脸色淡然,只在唇部点缀嫣红,整体优雅知性、高不可攀。

“没有提,不代表不存在。”笑了笑,提醒,“有点超时了。”

同学们意犹未尽,呼唤她继续讲。

“希望大家,尤其女孩子,旅行至少两人以上,不要单独体验异国他乡的夜晚风情。记住,人口贩卖集团真实存在,和普通跨国企业一样,有员工、老板,只不过你看不见它。泰国,不要单独去了。再会。”

说完,挥挥手打算离去。

报告厅里瞬时炸起音浪。

校方没料到会来这么多人,打算安排到梅园操场,可天空飘起雨,只能被迫终止这场演讲。

报告厅里的学生,和没法挤进去的记者,情绪激愤。

更有八卦声音不住飞。

“你有没有男朋友?听说你有一对龙凤胎!是真的吗?”

这是一位学生发问,在业内,纪荷有一对龙凤胎的事众所皆知。

她单手轻搭台面,挑挑眉,朝众举起自己的无名指。

银色光芒闪过众人眼,她不但有龙凤胎,还结婚了!

一片哗然。

“她老公到底谁啊!”

“不知道!可能哪位大佬!掩藏的深!”

一个问题结束,另一些问题将无穷无尽扑来。

纪荷道别离场,留一室混乱给校方,头也不回。

……

出来后,细雨停。

戴上口罩,渔夫帽,纪荷将自己遮严实。

过去的一年,休了半年产假,接着一边工作一边写书,分.身乏术到做梦都是书里的内容,无暇顾及其他,至于名利这些,更不屑一顾。

反而觉得累赘。

比如现在走路就很麻烦,左拐右拐,像明星躲狗仔一样,从新闻系穿到了心理系。

路上听到抱着书本的男女生凑一起议论她的长相,还好都是夸赞,说她可以出道,接着又可惜,竟然是两个孩子妈了,无比惊讶唏嘘!

纪荷无奈连连摇头,终于到达心理系。

茂盛的紫藤树下,穿白衣黑裤像新郎官儿一样的男人在等着她,一见面,春风和煦的笑夸赞。

“气色不错。”

纪荷左顾右盼,确定没外人追来,摘下口罩,“戴口罩都能看出气色好,你透视眼?”

周开阳低头笑着,顺手扯下自己胸口别的伴郎胸花,刚从一场婚礼下来,这时调侃自己。

“这些人陆续结婚,光礼金都送出多少,可没机会收回。”

“找人结婚,马上收回。”

“我倒想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

“别想啊,行动!”纪荷笑了。

她今天心情不错。

周开阳识趣,附和着陪她笑,“会的。行动。”

一齐在紫藤树下又站了一会,抱着书下课的老教授才匆匆赶回。

一边说着久等了,一边将沈清的心理评估递上。

沈清这段日子神志恍惚,沈局老两口没办法,央求纪荷帮忙照顾。

她找到周开阳,托周开阳联系上这位心理学大牛,帮忙给沈清做了一次诊断。

拿到结果,纪荷眉头紧蹙,之前的兴高采烈仿佛假象,闷问,“很严重?”

“对。”老教授点头,“双相障碍是极端的心境波动,在朋友面前可能特别愉悦、欢快,面对另一类人或者环境又会出现狂躁,而狂躁之后是重度抑郁,重度抑郁之后是更加不可收拾的躁郁,这很危险,可能会自杀。”

“谢谢。”纪荷拿着诊疗结果,转头就走。

周开阳和教授打完招呼,快步跑上来,“怎么,沈清到这地步了?”

“在我面前挺好。”谈笑风生,特别愉悦,随着时间渐渐往前,纪荷几乎以为沈清已经走出丧夫阴影。

毕竟这世上,谁离了谁都可以活……

发现异常是到沈局家里做客。

局长夫人满手腕的新鲜掐痕。

再三过问,对方才不堪压力,和她说是沈清所为。

沈清不仅掐自己母亲,有时候还打孩子。

纪荷当场惊骇。

找到沈清,不由分说领着人,去瞧她的情绪病。

医院不肯去,就找学术氛围浓厚,她平常就接触的大学教授诊断。

好歹做完检查,送结果上门了,纪荷和周开阳却扑空。

站在沈家紧锁的大门外,纪荷额头冷汗狂冒。

打电话给沈清,无人接听。

屡打屡败。

……

这天是周五,沈局在年初退休,闲赋下来帮带着正调皮捣蛋的外孙。

沈清情绪时好时坏,在外面滴水不漏,尤其是在纪荷面前,笑口常开;一回到家中行为不受控制,打砸哭骂,样样齐全。

沈局为此操心,常瞒着女儿,为她四处求医。

纪荷一个电话打过去时,两人正抱着睿睿在咨询一名心理医生,一听说沈清不在家,沈局当场就急了。

“不可能!她昨晚没睡好,说了今天要在家休息!”沈局语气焦躁,透出老年人的无奈,“纪荷,这事真要麻烦你,她很不好,尤其这个月,有时候会神志不清,走着走着突然掉泪,我和你师母着急啊,又不好打扰你……”

“说哪里话……”纪荷开着车,和周开阳分头寻找。

“江倾没了,我对不起你,也知道你不好受,一直没让他下葬,甚至连功勋都不帮他领……”

纪荷强颜欢笑安慰,“真没事儿!沈清是我好朋友,这段时间忙着工作和发书,半个多月没见她了,是我的不是,您不要着急,我发动了很多朋友找,你们带好孩子就好!”

“谢谢,谢谢……”沈局颤颤巍巍挂断电话。

纪荷在红灯前放空了六十秒,接着过红灯,打电话给周开阳,“我去趟雁栖湖,你们在市区找着。”

周开阳似乎在一个室外地点寻找,焦急的声音被风吹断,“……纪荷……和我一起……”

纪荷说,“我不确定她在不在那里,有可能扑空,我们最好分开。”

“我相信你直觉。”这时候周开阳的声音恢复稳定,显然已经上车,引擎发动声从电波内传来。

纪荷点点头,依他,“行。雁栖湖北门见。”

雁栖湖是明州的两大湖之一。另一处叫天鹅湖,在明州台附近。

而雁栖湖在郊区,风景秀丽。

到达时,下午一点。

环湖的小径蜿蜒漫长,纪荷和周开阳分开,到最后碰头都一无所获。

纪荷已经不怎么说话了,周开阳问什么,她都似没听见,眼睛在午后日光的照射下,微微半眯,像两道横着的浅月亮,正望着湖面闪耀的星星,近在迟尺、遥不可及,矛盾难懂。

周开阳伸手揽她肩头,安慰,“没事的,会没事的,嗯?”

纪荷无法抑制的心慌,觉得事情很坏,但和周开阳说不清这种感觉,她和沈清之间宛如双生,别人插不进,也帮不了忙。

此时,直觉不好后,倏地,似回应她的焦急,前方有人大叫,“那边有个女人!”

纪荷抬眸,看到一群乱窜的中学生。

今天周五,这些孩子提前放学,在长满四叶草的湖坡上拍照、游玩,受到惊吓后,有一位胆大的逆行,往湖坡下冲去。

没两秒就传来惊呼:“她死了——”

“……”

除去那个雪天,这天阳光明媚的下午,纪荷同样深深铭记。

沈清穿一件亚麻白裙,双手交叠在小腹,神情安宁,连发型都一丝不苟的闭眼躺着,身下的四叶草被压软,身侧放着她的手机和一瓶安眠药的空瓶。

救护车来时,她有一瞬间的清醒,好像被打扰一般,表情不再平静,反而痛苦与烦恼。

……

到达医院,下午三点。

纪荷记得非常清楚。

周五各中小学幼儿园提前放学,虽然家里的双胞胎没到上学年纪,但常在自己身边走动的林圆圆小朋友的放学时间,印象深刻。

她听到医生通知让家属来,大约半小时,沈局夫妻赶到。

沈局脱下警服后,身形佝偻,神态苍老,一点儿不似从前威风,老泪纵横。

局长夫人强忍泪水,斥他,“不要这样——你倒下了孩子谁照顾?”

“圆圆呢?”听到孩子,纪荷如梦初醒,从病床前抬眸,焦急问两人,“有没有人接她?”

“有……”沈局音落,软倒在沈清床前,“清清……清清……爸爸对不起你……”

他夫人的反应却与他南辕北辙,坐在床侧,握着沈清手说,“女儿不痛了,马上就不痛,妈妈不怪你,你是妈妈的好女儿……你不舒服了,才伤到妈妈和宝宝……我们都不怪你……”

沈清似乎听到呼唤,眉心微微动了一下。

仅此而已。

药物过量,回天乏力。

如果早到一点,早到一点……

或许还有救。

纪荷内疚,在病床前久久不肯离去,等到沈清回光返照,和父母眼神告完别,倏地手指动了动,呼唤她。

她们是情同姐妹、患难与共的关系。

但是纪荷不能原谅她,对上对方快要涣散的眸子,纪荷表情痛彻心扉,“你怎么能这样——怎么能这样——”

沈清闭了闭眼,好像在以此回应,接着,眼角落下两行泪。

沈局夫妻俩压抑的哭声瞬时放大。

沈清太苦了。

身边的人都知道她的难处,可以原谅,又无法原谅。因为他们可以代表自己,但不能代表孩子。

睿睿被沈家赶来的亲友抱着,在床前送别,他一无所知,喊着妈妈起来玩,眼神天真。

圆圆是个七岁的小姑娘了,聪明伶俐,外公外婆哭倒一片,她很安静站在床侧,和纪荷一起握着沈清的一只手。

纪荷没撑住,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好友手上,也沾湿了圆圆的手。

江倾牺牲,她都没这么哭过。

“沈清……怎么可以这样……”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,她很抱歉让沈清在最后时光承受了自己的眼泪,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,沈清带着不属于自己的重量弥留。

纪荷想说对不起,出口的却是愤怒,“你还有父母,有孩子——怎么可以这样!”

“纪荷……”有人在后面拉她,阻止她。

纪荷泪光迷蒙,看不清一切人的脸,对沈清乞求,“为了孩子撑住好不好?他们还那么小……”

“求你……”

“求你……”

沈清却摇摇头。

她无法说话,她用眼神和轻微动作展示了义无反顾的离去姿态。

纪荷痛不欲生。

这个下午是真正的灰色。

纪荷感觉自己也灵魂出窍,剩肉.体在世。

沈清遗体被送走时,她负责照看圆圆。

圆圆从头到尾没掉一颗泪,纪荷牵着她,在医院楼下的超市停留,问她想要吃什么。

圆圆摇头,说不饿。

“你想和我聊聊吗?”纪荷眼眶红肿,看似是自己照顾小姑娘,实则是小姑娘牵扶着她。

感到欣慰,“圆圆长大了,什么都懂。”

圆圆点点头,拉着纪荷走到一排银色长椅坐下。

“我爸爸怎么了?”直到离世,沈清都无法和圆圆开口林深牺牲的事。

面对小姑娘澄澈渴望的眼睛,纪荷再三哑口,终是发声,“牺牲了。”

“什么是牺牲?”

“为国捐躯……”纪荷泪眼模糊,仿佛看到时年时念站在自己面前,问江倾去哪儿了。

“和捐款一样吗?”圆圆这么领悟,纯真的大眼睛期待的看着纪荷。

小姑娘或许早就想有个人能明明白白告诉自己,爸爸去哪儿了,妈妈为什么病了,此时眼神才期待,又退缩、怕纪荷讲到一半停止。

纪荷伸手摩挲小女孩的鬓发,泪光颤动,“差不多……”

圆圆这样回,“那我能捐掉储蓄罐的钱,把爸爸退给我吗?”

“不能退……捐就捐了……”纪荷哽咽。

“我不想捐爸爸。”圆圆固执,“我要捐钱,我不要捐爸爸!”

又哭,“妈妈也捐掉了吗……”放声猛哭,“妈妈——我要妈妈——”

纪荷泪崩。

这一晚,回到家中,阮姐和周开阳担心她,一直在门外敲门。

纪荷让他们不要担心,并且拜托周开阳到沈家帮忙,沈局上月退休,沈清的公婆因此得闲去了美国大女儿那边,得到消息赶回来最起码三天后。

沈局夫妻受到重创,卧床不起,沈家需要人操持丧礼,与照顾老人孩子。

明州市局肯定有人参与,但人越多越好。

纪荷拜托周开阳,一定帮忙照顾好圆圆。

小姑娘缺乏父爱,此时需要温和的男性多加爱护,周开阳是孩子王,正适合这个角色。

“我去……你先早点休息好吗?”门板咚咚响,周开阳的声音隔着门板,显得焦急又闷沉。

纪荷点点头,收拾着江倾的衣服和私人物品,倏地想起点头外面人看不见,于是抬头哑声,“好……你们各忙各的吧……”

时年时念已经会走路,家里除了阮姐还请了一个保姆,这会全关在门外。

纪荷仿佛终于得到个人的空间,找了八只收纳箱,将柜子里男性的衣物装起,包括皮带、领带、袜子、袖扣等一系列。

直到步入式的衣柜属于男性的东西全部清空。

她将沉重的收纳盒塞进最里、最底层,并且用被套盖住,不露出一边一角。

接着出衣柜,将房里江倾的一切通通收起。

他之前用的、现在她在用的充电器;浴室里被放在抽屉的剃须用品、洗面奶护肤品、他的香薰、拖鞋、毛巾……

全部收拾完,天露微光。

最后纪荷累倒在床前,凌乱的齐腰长发棉絮般铺在背后、肩前。

她苍白的巴掌脸,露出冰山一角,唇瓣白着,和脸融为一色,除了眼睛黑蒙蒙的有一点点光,其他死水般寂静。

手里是一本书,叫《尸体变化图鉴》。

在溺亡这一章节,书的原主人反复阅读,以至页脚褶皱。

这些褶皱,似乎使她眼前浮现江倾穿着睡衣,夜夜临睡前翻阅的样子。

他的时年时念长大了。

他的十年一去不复返。纪荷也不想铭记了。

唇亡齿寒。

她感到痛彻心扉。抱着溺亡这一章,哭到天明。

……

丧礼结束前,纪荷和沈家堂哥,到民政局优抚科询问,能否让沈清和林深合葬。

对方回复明确。

“沈清不是烈士,无法葬入烈士陵园,抱歉。”

“可以将林深迁出。”纪荷提出第二种解决办法。

对方面露难色,“这当然不可以。”叽里呱啦一大堆。

纪荷冷笑,“我找林深领导,如果对方同意了,麻烦这边手续办快一点。”

“部队同意我们可以。”对方一副静候佳音的样子。

这是他们的工作,轻巧的三言两语打发访客。

也确实没大错,但就是让人不舒服。

到了林深生前所在单位,接待的领导们更是让纪荷不服,她几乎当场流下泪。

江倾牺牲,她确实没怎么哭,整个人麻木,为了两个孩子撑到现在,沈清的离开,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在陌生人面前,肆无忌惮流泪。

肩上扛着高级军衔的空军某部领导表示为难:“你别这样。”

江倾牺牲,部队这边众所周知。

他是英雄,然而英雄只保卫了国家与人民,愧对妻儿。

身为他的遗孀,纪荷站在这里就是功勋章,就是鲜血淋淋的事实,她泪光盈盈问,“为什么不可以迁遗骸?”

“规定上……”

“规定?”领导话没完,纪荷哽声,“死了也要交给国家?”

领导哑口。

纪荷一直流泪,似乎要将这间办公室淹没,最终她成功了。

对方答应,立即走程序,将林深骨灰从烈士陵园迁出,但一个前提是取得林深父母的同意。

林深当时牺牲,沈清肚里孩子才五周,林家父母的意思是把遗腹子拿掉,让她以后轻松更自由一些。

但是沈清不同意,给林深延续下第二个血脉,撑了近三年,撒手人寰。

惨烈。

林家父母悲痛欲绝,当天就随纪荷指导,在同意书上远程签字。

林深的骨灰顺利迁出,和沈清合葬在雁云山公墓。

雁云山公墓有个雁字。

和雁栖湖同在明州东郊。

明州气候温暖适宜,每年都有大雁南飞、停留休憩。

雁云山、雁栖湖都是观雁圣地。

尤其雁栖湖,是明州数一数二的自然风光佳地。

如果部队那边不同意,纪荷打算征求沈家两老同意,将好友骨灰撒在雁栖湖。

现在不用了。

从山上下来,纪荷避开人群,一个人去了雁栖湖。

碧波万里,本该平静,一回头,身后来了一大堆人。

以宋竞杨为首的朋友们,神色复杂遥望她站在湖边的身影。

想过来,又怕打扰她。

纪荷不经失笑。

大家都想到来这边悼念沈清,不约而同。

天色微阴,春光被蒙上一层悲暗滤镜。

“太可惜了。”大家最终凑在了一起,在湖边点燃香烟,男男女女,神色复杂沐浴在白雾中。

纪荷手指纤细,吸烟姿势却老道,微眯眸望着湖面,“这是她和林深的初次约会地。”

“跟你说的?”宋竞杨失笑,眸光复杂的看着她。

“是。”纪荷微眯着眸,似在思考,“她跟我无话不谈,我知道她和林深在一起的各种细节。”

沈清比林深大三岁。小时候林深到外公家过暑假,在公安大院,彼此相识。

但也只是相识。

在沈清眼中,每每见到林深,都只是一个拿着篮球耍帅的小屁孩。

从八岁的小屁孩,到十八岁的小屁孩,不是他有一天晚上突然在篮球场开口,我喜欢你……沈清会一直当他小屁孩到老。

那回沈清吓到,她只是经过篮球场,当时自己已经念研究生,林深才高三,在她眼里是大逆不道。

训斥几句,让他好好高考。

林深是个学渣,让他好好高考,比直接拒绝他还难受。

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,是两人在一起后,林深才告诉沈清,他说当时的自己仿佛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光,沈清瞧不起他的智商。

沈清发誓自己绝对没有,她从小念书超群,所以不屑找一个学霸,就想简单点。

但两人再次产生交集时,林深已经发愤图强考进了军校。

准备炫耀一番,却踩了沈清的雷点,除了不要学霸,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将自己交给国家的男人。

她父亲是警察,从小和母亲吃得苦,一言难尽。

所以对再次表白的林深的说,不要为难我。

林深大受打击,却也没放弃,一有出校机会就黏在她身后转,俗话说,好女怕郎缠,最终抱得佳人。

如果林深没牺牲,现在的春光烂漫,这湖边,一定有他携妻漫步而过的脚印。

说不定这浅滩上,有他打水漂,哄沈清发笑的回音。

世事难料。

纪荷低眸,看脚下被踩出足迹的软泥。

近年,她头发没再剪,长及腰,蓬松的一层,湖风中轻荡。

身后人群各自分散,观赏着湖色,与悼念着故人。

宋竞杨睨着她的长发、纤细的背影,始终未走远。

手指间的烟燃了一根又一根。

动了动喉结,终问,“你在想什么?”

纪荷失笑,“想这日子何时到头。”

“到不了头。除非他复活。”宋竞杨坦言,“就像我在青海遇到你那天,他的手机始终关机,十年,年年不落,回南江替你扫墓,然后酩酊大醉。”

“我做不到。”纪荷抬眸,望阴沉天际下灰色的湖面,眼角湿润,“太难了……”

江倾……

太难了……

内心默默对着湖面喊,我做不到,就此别过,来世再见,我的爱。

如果一段感情是一本有全文搜索功能的电子书。

纪荷打上我爱你,三个字。

会发现全文自己只说过一次,且是尖刀对准他的一次:

我爱你,但希望各自安好。

再替江倾搜索,句句泣血:

“我爱你。”

“我爱你。”

“吵架,有我爱你好听吗?”

“我爱你……和孩子们……”

“我爱你们。”

“分三个我爱你,够不够?”

“我爱你。”

“纪荷,我爱你。”

对不起,江倾。

重来一次,我好好说爱你,好好和你道别。

对不起,我爱你。

心中嗡鸣,他的声音和她的声音回荡,纪荷从来没听过这种震颤般的音效,最后的告别啊,痛彻心扉。

但这最后一次。纪荷允许自己放纵。

抬手摘下无名指婚戒,对着湖面,松开,坠落。

发出石破天惊般的入水声。

其实不过是她内心的声音,身后的宋竞杨甚至都听不见这细小婚戒进入湖水的微不足道声响。

瞧,感情从来都是自我的燃烧,谁都帮不了你。

再也不见,我的爱。

泪水发送。

……

第三年夏。

市公安局家属院附属学校旁的一家咖啡店里。

长条的榆木桌边,坐着一位窝在椅内玩手机的女性,妆容精致,身材窈窕。

老板娘早注意到她。

一进门,对方在前台要了一杯咖啡,看着手机,转身走去了窗边。

放学前夕,部分家长提前到,会在靠近学校旁边的店里坐一坐。

这位眼生。

盈盈并着双腿坐,深红鞋底轻勾。

持手机的左手腕内侧,一道墨黑的纹身,像戴了半截的手链。

老板娘笑了,端起咖啡,走向对方身后,“纪荷。”

对方一讶,从屏幕前抬头。

老板娘笑容更大,“真的是你!”

“许莱?”纪荷也认出对方。

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的相视一瞬,集体惊喜失笑。

“怎么来这儿了?”许莱坐下后,请她吃下午茶。

纪荷本来只点了一杯咖啡,现在却要消耗甜点,她感谢的笑,“是你店里,不进来了,怕吃垮你,味道真不错。”

许莱腼腆,“这是我自己做的。”

“一个人忙得过来?”纪荷略抬下颚,打量这店的环境,刚才她忙着回消息,没看仔细,现在这一瞧,赞笑,“不错——”

许莱垂下眸,也许想到三年前两人市局会客室相见的画面。

那时候大雪纷飞,两位丧夫的可怜女人觉得世界末日般。

一晃三年过去。

大家看起来都挺好。

“我快要结婚了……”许莱鼓足勇气般,收敛笑意,专注瞧她,“你会瞧不起我吗?”

“为什么?”纪荷声音喃喃,眼神像两块温玉,嘴角始终带着笑。

许莱回避她目光,唇瓣抖着,似乎要解释什么。

纪荷拧眉,忽而叹息,“许莱,你没对不起任何人,现在结婚,是徐佳航烈士愿意看到的。”

许莱沉默点着头,唇瓣颤得更厉害。

徐佳航牺牲时惨烈,身为妻子,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
现在有个男人重新给她温暖,纪荷对这种事向来是赞成态度。

反而有些烈士遗孀把自己给束缚了。

比如沈清。

“今天遇见你是件很高兴的事。”纪荷笑安慰,“如果可以,我可以讨一张请帖吗?”

“当然!”许莱一改愁容,喜不自禁。

两人关系是不可言说的。

许莱取来请帖,声音激动,“能得到你的祝福,我特别开心。”

纪荷在请帖上看到许莱先生的相片,笑,“很配。”

许莱先生是名咖啡师,周游过世界,眼界广阔,在明州有两家咖啡店,吃喝不愁。

纪荷听到后笑,“很安稳。”

“是的。”许莱点着头,眸中隐隐有泪光。

纪荷说,“一看到我,想到不愉快的事了?”

许莱先摇头,后又点头。

纪荷为难,想着以后接圆圆不来这边坐了,一边安慰,“没事,大家现在不挺好吗?”

又笑,“国家鼓励烈士遗孀再婚,还有婚礼补贴,祝贺你先拿到这笔钱,我再接再厉。”

许莱破涕而笑,说,“真的变了。”

当年的纪荷在公安系统出名,谁都知道她性格强悍,不见自己丈夫遗体,坚决不下葬,甚至,连上头颁发的功勋都一一拒绝。

这些功勋对死人没意义,对活人影响巨大,是取之不尽的福利,她除了逢年过节,接受领导的慰问,其他通通拒绝。

现在,竟然调侃起再婚时的补贴,令人感叹时间这位伟大的治疗师。

聊了一会,纪荷抬腕看时间,愉悦告别,“我先接孩子。有时间聚。”

“嗯。”许莱依依不舍,送到门口。

纪荷回身,让对方别送了。

许莱依然摇手、目送。

纪荷上了车,隔着车窗,看到许莱这三年的变化,由纸片人成为脸颊饱满的幸福少妇,无限唏嘘。

头往后靠,眼皮略垂,看前方往学校聚集而去的车流。

放空片刻。

手机忽然响。

举起来,认真凝视。

夕阳透过车窗,洒在她如瀑的发上,细润的脸庞微微漾起笑意。

是一段视频。

一个大孩子,带三个小萝卜丁在学校游乐场上奔跑。

时年时念在末尾。

阮姐跟在后面跑,担心的哇哇大叫。

沈局身影在镜头偶尔闪现。

明天是六一,时年时念还没有上学,但圆圆和睿睿一个在小学,一个在幼儿园,沈清离开后,沈局夫妻俩振作,专心教导外孙。

今天局长夫人出门,沈局一个人接两位分身乏术。

纪荷前段时间给圆圆买了套裙子,刚好送过去,顺便帮接人,结果和许莱一耽误,小学都放学了。

沈局也接好睿睿赶到了小学。

就是时年时念这两个小东西也跑过来,令纪荷哭笑不得。

她抬起手机,发语音:

不知道这四个玩意儿凑在一起翻天覆地吗?谁让你们带来的。

大概三分钟,那边回复:聚聚。

言简意赅。

纪荷挑眉,却没法儿反驳,对着手机摇头。

过了一瞬,那边又回复,清朗的男声笑意不止:

纪荷,你女儿坏,刚才又打我一拳。赔我。

“你这是跟我撒娇吗?”纪荷拨了语音,没好气冲那边笑,“谁让你跑我家,勾他们出来的?”

周开阳说,“找你有点事,碰到这俩小东西,叔叔长叔叔短的不忍心。”

周开阳是孩子王,对时年时念关系好到宛如亲生。

纪荷不傻,心里明白着呢,“你小心血本无归,别怪没提醒你。”

“听不清。”周开阳转移话题有一套,笑喊,“你先过来吧,你女儿在抢人家木马,我按不住!”

“来了。”纪荷没绷住,乐到肩膀抖,“活该啊!江时念是朵霸王花!别让她欺负人家。”

周开阳为孩子叫屈,说了护犊子的话。

纪荷挂断,权当没听见。

如果不是周开阳毫无原则对待两个孩子,她兴许答应他了。

“慈父多败儿。”这么叹了一声,又扬唇轻笑,夕阳照亮她左手腕内侧的纹身,特别古老的一种文字,说不清道不明含义。

发动引擎,打方向盘离开,咖啡店在倒车镜里一闪而逝。

纪荷默默瞧了一眼,往前开着时想,沈清如果像自己和许莱多好啊,想开了,世间豁达。

作者有话要说:江队的刀来了,还有什么比一身功勋与伤归来,物是人非更刀的?

万更来了!等待必须有回报,哈哈,老王卖瓜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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